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對“十五五”時期經濟發展和科技創新作出重大部署，明確提出“加快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引領發展新質生產力”。如何理解這一重大部署背后的深意？浙江 “十五五”時期如何以科技創新塑造發展新優勢？本報記者就此采訪了著名經濟學家、清華大學新質生產力研究院專家常修澤教授。
順應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天時之脈”
記者：《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以下簡稱《建議》）將“科技自立自強水平大幅提高”列為“十五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目標之一，并將“加快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引領發展新質生產力”作為戰略任務進行專章部署，如何理解這背后的深意？
常修澤：研究“十五五”時期中國經濟發展和改革開放事業必須把握“大勢”。今年5月26日，我在浙江日報“思想周刊”發表的《“十五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與改革思路初探》一文一開始，就引用了“行棋觀大勢，落子謀全局”這句古語。“十五五”時期是我國全面邁向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攻堅突破期，更是在全球產業變革和科技競爭中搶占戰略主動權的關鍵窗口期。新質生產力作為引領中國經濟增長邏輯重構、塑造國際競爭新格局的核心動能，其發展水平不僅決定著我國經濟轉型升級的實質成效，更直接關系到我國能否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牢牢把握戰略主動，成功躋身創新型國家前列。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正加速演進，推動全球科技創新進入空前密集活躍期，并已成為提升生產效率、增強經濟內生動力與激發潛在增長率的關鍵杠桿。
進入21世紀以來，新一輪科技革命浪潮的迅猛發展，推動人類社會的“先頭部隊”從工業社會邁向信息和智能化社會。遠的不說，今年我在浙江（杭州、寧波）、廣東（深圳、珠海）、福建（泉州）、山東（青島）和江蘇（南通）調研中獲知：當前，科學技術正集中在以下四大領域發生顛覆性變革：一是以芯片與元器件、先進計算、高速通信為核心的新一代信息技術基礎層；二是涵蓋基因組學、合成生物學、腦科學與干細胞的生命科學領域；三是以可再生能源、大規模儲能、高效動力電池、智慧電網為核心的能源技術等；四是以前沿人工智能、產業互聯網、量子科技等為代表的融合創新與前沿探索領域。
新質生產力究竟“新”在哪里？作為一名從事政治經濟學專業的研究人員，我認為，不僅“新”在AI（人工智能）技術本身，還在于以數字技術為代表的新技術革命浪潮推動下，政治經濟學所講的生產力三要素——勞動者、勞動工具、勞動對象都在發生新的重大變化。從ChatGPT到Sora，僅憑AI技術的深入應用，就足以推動勞動者、勞動工具乃至整個生產流程發生前所未有的變革。對一些行業來說，有價值且具有“非消耗性”，甚至在使用中還能“自我衍生”的數據要素，或許比土地等傳統要素更誘人。而生產力的變化，還將帶來生產關系的新變化。可以說，當今風起云涌的數字經濟浪潮，不僅僅是一個平臺或具體業態問題，而是一種新的人類文明形態。
因此，從世界發展的橫向維度來看，在數字變革浪潮面前，世界上諸多發達國家和新興市場國家都在研究制定各自的國家創新戰略，宗旨是搶占當今國際競爭的制高點。而中國要在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到本世紀中葉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就必須順應當前人類社會新潮流這一“天時”，把握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天時之脈”。
把握發展新質生產力的產業與科技“命脈”
記者：剛才您從世界發展趨勢的角度，提到了抓住“天時”的重要性。那么，從我國自身的發展歷程和現狀來看，發展新質生產力又需要把握哪些關鍵點呢？
常修澤：從我國發展的縱向維度來看，我認為，應該把握發展新質生產力之中的“命脈”。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提出了“十五五”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目標，特別強調“高質量發展取得顯著成效，科技自立自強水平大幅提高”。這要求“十五五”期間必須進一步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壯大，為高質量發展注入新動能，尤其是要注重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
根據《建議》的精神和本人一線調研所得，我認為應該舉起“兩只手”：舉起左手優化提升“傳統”，舉起右手培育壯大“新興”，“行動主體”在我。
要以新質生產力賦能傳統產業優化提升。《建議》在“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鞏固壯大實體經濟根基”部分，對“產業”的順序做了調整，把“優化提升傳統產業”放在第一位，指出鞏固提升礦業、冶金、化工、輕工、紡織、機械、船舶、建筑等產業在全球產業分工中的地位和競爭力。我認為，這不僅是在經濟領域“鞏固壯大實體經濟根基”的需要，也是社會領域擴大青年就業的需要（傳統產業就業容量大）。須知，傳統產業優化提升是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也有很大的創新空間。
著眼于加快新能源、新材料、航天航空、低空經濟等戰略性新興產業的集群發展，并且布局量子科技、生物制造、腦機接口、具身智能等未來產業的創新發展。《建議》是把“培育壯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放到一起來謀劃的，旨在培育中國經濟新的增長點。
記者：《建議》提出，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全面增強自主創新能力，搶占科技發展制高點，不斷催生新質生產力。您認為，催生新質生產力的關鍵是什么？
常修澤：我認為，這里要把握兩條“脈絡”。一是加強原始創新和關鍵核心技術攻關。今年中美雙方就經貿問題進行了幾次磋商，從雙方博弈的結果來看，兩國在高科技領域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存在相互“卡脖子”問題。而關鍵核心技術領域的某些“卡脖子”項目是我國之“短”，也是“十五五”期間必須克服的掣肘因素。與之前相比，“十五五”時期，在關鍵核心技術攻關上，將不再“廣撒網”，而是更精確地鎖定目標，集中優勢力量，精準出擊集成電路、工業母機、高端儀器、基礎軟件、先進材料、生物制造這六大領域。這六大領域既能解決受制于人的問題，也抓住了新的技術革命可能帶來的機會，推動我國建設科技強國、產業強國。
二是推動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深度融合。科技創新是產業升級的核心動力，產業創新則為科技創新提供廣闊應用場景和市場空間，兩者深度融合不僅能夠有效提升產業競爭力，還能夠有力促進經濟結構優化和升級。例如，杭州的科創型企業正以人工智能賦能實體經濟，有望成為“十五五”時期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深度融合的典范。結合在杭州、深圳等地的調研，我深切感到：“十五五”時期必須持續推動人工智能技術能級躍升，全力搶占創新制高點。這其中，關鍵是“因地制宜”“因業制宜”，扎實做好以新技術改造賦能傳統產業這篇大文章。這不僅是推動AI融入并升級宏觀經濟及相關產業的核心路徑，更是我國在國際競爭中把握戰略主動權的重要一環。
“十五五”時期，要把握以上兩條“脈絡”，關鍵在于做到以下三點：
其一，強化全民族的創新精神。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是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不竭動力，也是中華民族最深沉的民族稟賦。正是憑借這種綿延不絕的創新精神，中華民族才得以始終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不是科技“單向度突破”，而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科技等方面全方位、整體性的“自立自強”，此乃“國之魂”。只有強化全民族的創新精神，才能匯聚起一切積極因素，把握兩個“脈絡”，推動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
其二，注重完善新型舉國體制。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已成為加快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重要路徑之一，但對此必須明確，新型舉國體制不僅要“舉”政府之力，更要“舉”國民之力，不僅要注重發揮國有企業的力量，也要注重發揮民營企業的重要作用。我在福建泉州調研時了解到，當地民營經濟已呈現“78999”格局，其中，民營經濟貢獻的創新成果已占到90%以上。特別是在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大背景下，要推進中國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重點研究數據、技術、管理等生產要素的價格形成機制，形成一套推動創新的體制機制。
其三，深入推進數字中國建設。這是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重要抓手。數字技術的未來，系于算力、算法與數據三大基石，其“井噴式”發展將對能源基礎設施，尤其是電力供應提出前所未有的需求。因此，必須同步夯實電力基石，大力發展包括風、電、光伏、核電及水電在內的清潔電力體系，以確保為這場深刻的技術革命提供充沛且可持續的動力支撐。
集聚發展新質生產力的“人脈”
記者：《中共浙江省委關于制定浙江省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提出，要加快建設創新浙江，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您認為，浙江下一步應如何放大既有優勢，在發展新質生產力上作出更大的貢獻？
常修澤：作為經濟大省，浙江在中央創新驅動發展戰略指引下，始終堅持向“新”求“質”，將創新源源不斷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生產力，為高質量發展注入強勁動能。我注意到，“十四五”期間，浙江區域創新能力連續4年保持全國第四，研發投入強度從2020年的2.77%提升到2024年的3.22%，創下新高，全社會研發投入從2020年的1859.9億元增長到2901.4億元，增長56%。
“十五五”時期加快建設創新浙江，我認為關鍵是在集聚“人脈”。人才是創新的根基，是創新的核心要素。浙江圍繞科技創新集聚“人脈”，建議重點抓好“人、教、科、產”四個著力點。
“人”即人才，應圍繞“卡脖子”環節挖掘創新型人才，下大功夫、真功夫、深功夫調動人才的創造性，營造具有全球競爭力的開放創新生態，支持青年科技人才創新創業。同時，浙江民營經濟發達，在挖掘創新型人才時，尤其要重視企業家的作用。今年10月20日我在浙江日報發表的《“十五五”期間經濟發展要補上四個短板》一文提出：“在相關制度方面，建議既要弘揚企業家精神，又要補上‘企業家市場’的短板”。就是想以創建“企業家市場”這一制度創新性舉措，切實挖掘和發揮企業家在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中的重要作用。
“教”即以創新思維打造培養創新型人才的教育環境。上個月，我在參加教育部中外人文交流中心舉辦的高層次國際化人才會議交流中，深感我們的辦學理念、專業布局、教學方法等方面有若干不適應之處，亟須優化高等學校學科設置、創新人才培養模式，全面提高人才自主培養水平和質量。
“科”即結合國家發展的實際情況，瞄準影響當今人類社會發展的前沿技術，研發顛覆性、首創性的創新型成果，關鍵是在“探索未知”上下功夫。
“產”即完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在后工業社會和現代市場經濟模式下，創新浪潮正在將千千萬萬創新者的潛在知識轉化為知識資本并使之增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這些知識資本的創造者，必須保護好他們的權益，這是激發他們自主創新的關鍵，為此要完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
集聚“人脈”之后，還需為創新者打造一個釋放創意的外部環境，使創新者“心靈放飛”，我稱之為“心脈”。心靈放飛是創新創意之源。近年來，浙江為創新者締造的創新空間中，崛起了一批科技創新型企業。下一步，建議浙江進一步構建全方位支持體系，致力于打造充滿活力的創新生態系統，有效激發創新者的創意與潛能，搶占科技發展制高點，比如發展通用人工智能（AGI）和超級人工智能（ASI），推進人工智能在新材料、高端裝備、綠色環保等實體經濟領域的賦能應用，激發全社會內生動力和創新活力，為全國其他區域發展新質生產力提供新的借鑒。
【常修澤，著名經濟學家，清華大學新質生產力研究院專家。歷任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副所長，國家計委經濟研究所常務副所長，國家發改委學術委員會委員等職。長期致力于制度經濟學領域人的發展理論、廣義產權理論和中國轉型理論的研究。其理論貢獻被收入《中國百名經濟學家理論貢獻精要》第2卷。入選美國傳記研究中心(ABI)《國際名人錄》和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IBC)《國際名人錄》。】
